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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向潇湘(下)

Warivl:


  • 生贺文。迟来的完结。


  • 电视剧出来,或许会在大背景下,再写一篇深山。或许。





  伍




  




  冬天日头短,还不到六点钟,天色已经舒齐地暗了下来。看过电影之后,陈深陪着护士小姐在凯司令咖啡馆吃茶点时,外面正好下起了雪,飘飘扬扬,一朵朵轻轻柔柔凉凉地拂在人身上,行人畏寒,纷纷缩起脖子,快步走过忙碌的街道。




  在餐厅其他人眼中,这是格外合衬的一对情侣,面对面坐着边吃蛋糕,不时喁喁密语。护士小姐面前摆着一份栗子蛋糕,这是这个西餐厅的特色西点,非常有名,但她刚吃了两口就搁下了叉子。




  陈深坐在她对面,她看着陈深的眼睛,叮嘱说,你的伤过几天要再来复查,那时候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陈深露出一个微笑:谢谢。




  她也微笑:应该的,我的职责。




  出门时外面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白茫茫的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地面被遮盖起来。陈深陪她在咖啡馆门外等黄包车,来往行人车辆与霓虹灯光影交错,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车马上就要来了,她说,家在贝勒路福煦村710弄三楼,挂着蓝布碎花窗帘。你有事来时不要忘了带栗子蛋糕。




  陈深目送她上了黄包车,车夫拉着车飞快地消失在街道尽头,他也叫了一辆黄包车,到达目的地后下车,他站在外白渡桥上凝神注视着河面,好像又什么都没看,内心也被这样一场雪给覆盖住了。




  苏州河不停地奔腾着,日夜不息,在这里汇入更为广阔的黄浦江,入夜桥上风大,有浸水般的寒意。




  陈深靠在栏杆边,嘴里叼着一根烟。




  他吐出一口烟,想,苏州河。




  




  靠近苏州河的仁居里,张启山觉得这里的日夜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界限,因为屋里拉了窗帘,没有多少光线,他有时候醒来分不清这是日还是夜。人清醒不少,他无聊地坐在卧室床边,翻着陈深丢给他解闷的杂志,翻了几页,又想起那本剪报。现在给陈深不知道放哪儿去了,肯定是收起来了,不会再让他看到了。




  多少年,多少关注牵念,多少张报纸,才有这么厚。




  他的心里有一刻,比热血还滚烫还激切。




  




  打断张启山出神的是外面门口很轻微的一声响动,门锁轻轻的吧嗒一声,开了,有人步伐极轻地走进客厅。倒斗世家出身,张启山擅长辩声,他眼珠一转,察觉不对,立马掏出枕头底下的枪,预备好,防备着可能要到来的危险。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开枪,开枪势必引来巡捕房,引来76号的人,况且这是陈深的家,一旦他被发现,那么陈深难以避免的会被殃及。




  张启山留神听着卧室房门外的动静,脚步声似乎停了,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在做什么。




  先下手为强。




  但不能用枪。




  张启山暗骂可恶,自己身上如果有匕首之类的利物就好了。他在卧室四下查看,试图找到点什么,终于,他的目光落在了柜子上陈深今天没有带走的东西上。张启山忽然微笑了一下,他轻声道,剃头匠,要借用你的家伙了。




  




  陈深到仁居里自己家门口时,一进门,黑暗中他闻到一点血腥味。他心道不好,手几乎在抖,一开灯,张启山好好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没有事,陈深这才觉得一颗心又在跳动。




  果不其然,陈深在靠近桌子的地板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冬天,人已经凉了,是个看起来很老实很忠厚的人,眼睛还兀自大大地睁着,翻着白,脖子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剪刀,下手快狠准,喉管断了,血淌了一地板,红艳艳。




  张启山说,弄脏你的剪刀了。




  陈深怔怔,还心有余悸,他立马平静下来,蹲下去把剪刀拔出来又站起来,判断道:是军统飓风队。




  张启山皱眉:他们要杀你。




  陈深自嘲地呵呵笑了几声,拿着布仔细地擦拭那把染血的剪刀:不止他们。




  毕忠良手下的红人,陈深的人头随着毕忠良的日渐高升而水涨船高,青帮、军统飓风锄奸队、甚至不明真相的自己同志,都要他死。汉奸,人人得而诛之。这就是潜伏者的处境,茫茫深夜,走在街上随时可能有朝他开的黑枪,他随时可能像一只破麻袋一样倒下去。




  陈深擦干净了那把剪刀,放在一边,他问:你晚上吃药了没有?说着,他就越过尸体,去拿那只放在桌上的热水瓶,要给张启山倒开水吃药。




  忽然,刹那之间,念头一闪,张启山意识到不对劲,那个特工进房来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他一直站在桌边探究什么才让张启山趁机把那把剪刀插了过去。桌上能有什么让他如此注意?




  热水瓶。




  张启山猛地起身,厉声喝道:别动。




  他看向陈深,陈深手里已经拎着那只热水瓶,听到张启山那一声呼喝,他马上意识到了不妥。热水瓶底下放线,埋炸弹,这真不愧是飓风锄奸队出来的。果然,张启山走近,他看到了那根连在热水瓶上的细细的线。




  陈深说,是炸弹?




  张启山盯着那根线,但是没有任何办法。这种炸弹的好处在于,线不能剪,一剪就爆,热水瓶也不能放,一放就爆。甚至一个小小动作,拉动这一根线,埋在桌子底下的炸弹都会爆炸。陈深想,何其用心良苦。




  张启山还蹙着眉,陈深看了看他,保持拎着热水瓶的动作,反而轻松了:给我最后点根烟。




  听到他说最后那两个字,受刺激,张启山目光更冷,怒目而视:闭嘴。




  陈深无赖地说:不闭。




  他这一辈子要是完在这儿也没办法,没想到临了还能见到这一面,这种世道,不能多求了,不能贪心了。




  张启山看着他,神色渐渐冷峻,他下决心,定定说,把热水瓶给我,小心点,不要动。然后你出去。




  陈深眼都没抬:不给。




  张启山斩钉截铁:你必须得给,你救过我两次,当我还你。




  陈深恨不得把他丢出去:谁他妈要你这么还了。




  张启山脸上有种下定决心的神采,目光坚定,字字肯定:那好,我也不走。要死死两个。




  张启山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陈深嘱咐,你记住我说的,立马去贝勒路福煦村710弄三楼,挂着蓝布碎花窗帘那户。有人问你带什么来了没,你就说栗子蛋糕。看了什么电影,就说阮玲玉的《神女》,回答完了会有人接应你。




  张启山淡淡的,不为所动。陈深恶狠狠地骂道,滚出去。




  等他说完,张启山看着他,这一刻安静至极,世界都崩毁了,只有墙壁上的钟在走,只有时间,只有他们。他缓缓地说,陈深,我不走。




  陈深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单边会有一个酒窝。这个笑有种感动意味,不舍,但终于还是要舍得。他太了解张启山了,自始至终,知道什么最能打动说服张启山,知道张启山最放不下什么。于是,他一字一顿:张启山,长沙城……




  长沙城那三个字他说的很重,很缓。话里含义即使不说出来,张启山也领悟了。陈深提醒他,他是一城督军,是长沙城最高指挥官,不能任性。即使作战路线图送回去了,他回去更能稳定人心,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




  偌大的长沙城,他不能不管。




  陈深提醒他。陈深告诉他。陈深那个笑也许就是这么一种意思:你不得不走,你一定得走。




  张启山眼睛眨了眨,渐渐软下来,他也笑了:好。




  陈深真是够狠,他够狠是对自己,陈深是对什么人都狠,对自己更狠。




  张启山看着他,一步步退出屋子,是不忍走,是不能留,是每一步都恨不得停住,却又不能停。他向屋外走去。退出屋子前最后一步,陈深很轻地说,皮皮是我收养的孩子。说了之后,自己都不好意思,又补上一句: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




  最后关头,他回头看着张启山的眼睛,与之对视,是井与宿命,蜜糖与砒霜。




  张启山走出去了,只要再离得远一点,他就可以松开手上的热水瓶。




  




  陈深松手,随之向门外拼命跃去,护住自己头部。没有想象中的一声巨响,没有爆炸,张启山并没有走远,他听到热水瓶掉在地上的声音,陈深只是卧倒在门口不远处。




  张启山声音还算镇静:陈深。




  惊魂未定,他坐起来,看着张启山:命大。我没事。




  张启山走上前检查那只热水瓶连着的细线,那根线底下还没来得及接好炸弹,来的特务就已经被张启山结果了。如果再多那么一分钟,恐怕这底下就真的接了一枚炸弹。




  幸而。幸而。张启山从来不敬鬼神,不畏天意,现在居然有一点感谢上苍。


 


  说不上是谁先抱住谁,他们贴近,不要命地抱着,气息紊乱,都能感受到彼此心脏急速跳动,几乎要脱壳而出。胸口还在一起一伏地喘气,生关死劫,张启山咬牙切齿:陈深。




  手还在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声音有点哑:你他妈的。








  陆






  那么一跃卧倒的后果就是陈深的手上的伤裂开了。




  张启山给他换绷带,他忽然捏着张启山的手腕不动了,怔怔地看着。张启山的手腕很细,但很有力,别人绝对不能这么轻易地抓住他的手。陈深看着他手上的镯子不动,张启山说,你还记得。




  张启山从东北逃到南方来时,身上也带着这么一只镯子,是从斗里倒腾出来的,叫做二响环,敲一下,这镯子能响两下。那时候以为是对镯,因为上面有个铭记。可是同个斗里却没有找着另一只。




  陈深说,跟以前那只是一对。




  他说着就伸手扣着那只镯子,敲了一下,果不其然,响了两下。




  张启山说,我给你的那只呢。




  他离开江西,决定奔赴长沙时,留了一样东西给陈深当做谢礼,谢他救命之恩,就是那只随身的二响环。以前求之不得,后来他这几年有一次下斗,倒是在一个墓室里找到了这对镯的另一只。谁能想得到呢,天南地北,一只在东北被挖出来,一只却在千里之外的湖南。




  陈深说,我给扔了。张启山看着他,他面不改色,淡淡地说:我披上皇协军这层皮的第一天,就给扔了。




  陈深说的这是真话。




  张启山静了一会儿,他没有失望:也好。




  也好,夜深了,也许外面还在下着雪,冰霜惨烈,风扯紧了嗓子呼呼地叫唤。陈深低声说,这里不安全了。




  没有时间了,什么都能被轻易损毁,相聚总归是要完的,他说,你明天得离开这里。




  




  天亮得很快,雪似乎是下了一夜,地上银白。张启山今天要离开仁居里,转移到福煦村,那里是地下党的一处秘密会所。




  陈深去巷子口打咸浆和大饼油条,他回来时,毕忠良正盯着地上那已经僵硬了的尸体看,他用脚尖踢一踢尸体。幸好那具尸体还没来得及处理,吸引了毕忠良的注意力,他没有去卧室。




  毕忠良今天只带了扁头进屋,陈深家不大,其余的人都等在外面,声势浩大。毕忠良不看那尸体,说,陈深。




  陈深把买回来的早餐拿在手里,他僵立着,毕忠良脸上没有笑,探测性的打量着他,说,兄弟你下手挺狠,看不出来,还有这一手。




  陈深就笑了,把早餐搁在客厅桌上,说,生死关头,保命嘛。




  毕忠良也不再问:我带着人在附近搜查,想起你家就在这。来告诉你一声,你嫂子让你后天晚上去家里吃饭。她给你熬了汤补补。陈深还没来得及应好,毕忠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桌上的早餐,双份儿,他说,你一个人吃的?




  陈深看向紧闭的卧室,脑海里千百个念头打转,他在想主意,刻意了不成,立马下手解决了这两人更不行,左右为难。




  卧室一声响动,什么东西砸地上了,毕忠良与扁头都转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扁头很机灵,说,陈队长,锄奸队要杀你,不会里面还埋伏了什么人吧?




  毕忠良也注视着房门,阴森森的,那种眼神令陈深想起他在76号的刑侦室里,看着那些在白炽灯下被逼供的特务一样。




  陈深知道这时候自己要说话了,但能不能躲过去今天一劫,他的思绪还没来得及想到一个解决办法,门先一步,咯吱一声开了。




  穿着驼色大衣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像刚起床,还有睡醒后的懵懂慵懒,头发有点散乱,升了个懒腰。她一边扣上大衣最上面两个扣子,一边不解地看看屋子里的毕忠良与扁头。




  她自然地攀着陈深的手臂,像春天里呢喃的小鸟,亲昵地问,这两位是?




  扁头脸上显露出好笑的神色,毕忠良也放松了,带着笑意:兄弟,这回你嫂子可以放心了,不用一天想着给你做媒了。




  陈深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对她道,怎么出来了?又对着毕忠良有点窘地笑了一下。毕忠良会意,拍拍扁头:走吧,别打扰陈队长的好事,一会儿打发人把屋里尸体收拾干净,别吓着了人家小姐。




  他走到门外,等了一会儿,又折回,像只鹰隼一样盯着举止自然,正将买的浆和大饼递给身边女人的陈深。他满意地微笑了:别忘了后晚来,带着这位小姐更好。






  毕忠良走后,陈深等了一会儿,确认毕忠良真的走了,不会再折回来。身边的护士小姐说:他没事。还好她先那么一步赶到陈深家。她只是想看看陈深的情况,来到这里,一进屋子,先是看到了尸体。然后一进卧室,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不让她出声。




  毕忠良在外面逼问时,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捂住她嘴的人忽然松了手,一把枪威胁性地对着她,以口型说:帮个忙。




  她这才看清这个人,她知道他是谁,长沙最年轻的布防官,天纵之才,陈深在绿色邮筒里报告过的那个人。她想,这个忙,即使这个人不说,我也是要帮的。她有条不紊,先是扯开几粒扣子,再拨乱几缕头发,打开了门。




  




  张启山跟着那位名叫李小男的护士离开仁居里,没有与陈深告别,聚散匆匆,这么一种情形下,多看几眼都没有。




  福煦村的据点布置在民居之中,非常隐蔽,像隐居在大海里的一滴水一样,平平无奇。




  李小男带他来到这里,交代完一个人一些事,与张启山坐在福煦村那所挂了蓝色碎花窗帘的房子里。这是陈深跟他说过的,张启山问,我需要在这里暂住?




  李小男说,我们在想办法,与长沙方面你的人联络。




  张启山取下手上那只二响环,递给她,她有一些怔愣,一时之间摸不清这个军阀在想什么。张启山淡淡说,我的人,你的联络没有用。李小男听到他继续说,气势不减:我下过令,除非看见这个,否则就算看见我的尸体,他们也不会听任何人任何一句话。




  她接过那只镯子,抓在手中,想不通为什么堂堂长沙城张大佛爷的信物居然是这么一只看似普通的镯子。








  陈深一个人在桌边坐下,拿起豆浆喝一口,里面搁了榨菜、肉松,咸的。已经凉了,跟外面的雪地一样凉。他喝了两口,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也许明天会出太阳,松散酥软金黄的阳光会照着雪地,但是张启山不会再出现在这间屋。




  


  




  晚上八点半,与毕忠良告辞,陈深帮她取下衣帽架的上的大衣,绅士地帮她穿好。毕忠良的老婆刘兰芝,很欣赏地看着他的动作,笑容满面。




  陈深与李小男走出毕忠良的家,这两天上海都在下雪,好像一个劲要把积攒一冬的雪花抖落下来。夜色沉沉,他们一路无言地走着,陈深不说话,也没有提过张启山一个字,他没有问他。




  到了路口有黄包车的地方,他们要就此分开了,李小男说,我们联系上长沙方面了。李小男盯着他,注意着他的神色,专注地想要在陈深眼中脸上找出一点情绪波动。但是终于失败,陈深的面色波澜不惊如同沉沉黑夜,没有一点变化。




  陈深说,那挺好。他的手伸在风衣口袋里,摸到了那一罐香烟,樱桃牌。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抽烟。




  李小男说,后天。过年前有一班船要走,运送货物去武汉。他可以到了武汉再走旱路去长沙。




  陈深点头,也许是冻的,他的手冷得像泡在冰水里刚刚被捞起来。他看着远处,像搜寻什么,随即露出一个微笑:黄包车来了。








  第二天晚上,米高梅舞厅灯红酒绿,舞池喧闹,陈深今天来得格外早,和这个跳完,又是那个。他是这里的常客,来来去去的舞女都认识他了,一个一个笑着过来与他打招呼。




  陈深喝着一种叫做格瓦斯的汽水,有一点伤感的跟她们聊天,下场跳了几支舞后便坐在一边抽烟。




  乐队又换了一首歌来演奏,陈深不喜欢这支歌,不打算下场跳舞。




  衣香鬓影,纸醉金迷,这里的夜格外亮,格外旖旎,像埋葬着一个个绚丽至极的梦,灯光就是碎的梦影。忽然,陈深若有所思:我今天感觉喝醉了。




  陪他说话的舞女嘻嘻地笑:你可开玩笑了,你只喝汽水,怎么可能醉?




  陈深醍醐灌顶般的笑了笑,是的,他只喝格瓦斯,怎么会醉,但是不是醉了,为什么会看见张启山?张启山穿着一身长风衣,张启山安安静静地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座位,轮廓利落,眼睛幽深,出神地定定地看着他。




  陈深想,你头发又长了。




  他推开舞女,向着舞厅旋转门外不要命地追了过去。




  




  他们并肩走在入了夜的上海,又下雪了,这几天的雪就没彻底停过,总是下一阵,停一会儿又没羞没躁地下了起来。




  这么安静,陈深不会留张启山,张启山也不会留下,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就像一场预知了结果的电影,看过一次了,这次看下去彼此都懂得,因为太懂得了,什么话都没有。




  不对,陈深想,他们还有过某一时刻失控时那个拥抱。他抱着他,张启山的手箍紧他,因为前一刻那么凶险,他们以为那是生死关头,所以放纵放肆了一刻,就是那个拥抱。现在不能了,也不会了。张启山和他都知道。




  但是知道得再透彻,就能没有离愁别恨吗。




  陈深说,你真胆大,跑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在找你?




  张启山无所谓:我明天下午三点走。




  陈深遇到张启山那一夜,那宅子里唱戏,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一刻他反倒想起刚刚米高梅里乐队演奏的那首歌,好花不常开,好梦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委婉缠绵的一首歌,不该在这样的时代,又因为在这个时代,更显悲壮婉转。




  苏州河的水要流,鸿德堂的鸽子要飞,欧嘉路与沙泾路交界的海报墙会换,好花好景都不常,冬天会变成春天,春天又会迎来夏天,上海还是上海,长沙还是长沙,陈深还是陈深,张启山也还是张启山。




  他们一路走着,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里,回过头去看看,就看到一串脚印,似乎可以走到天荒地老,把上海大街小巷走一遍。




  但是不能。




  只有这一段路,只有这片刻。有时候陈深想,他们是生不逢时,又是生太逢时,没有生在这个时代,就不会相遇,就不能为破碎山河尽一点力,不能于存亡之际贯彻自己所想。这样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可以难过的,世上难过的多了。






  陈深手上戴着一只表,手表上的指针也在动,一点一点的跳。每跳一下,就有火星溅在眼睛里,触目惊心。有什么能让它停住呢,多一刻,那一刻迟一点到来。但是就算令这只表时针定格,令世上所有钟表时针停止,也不能留下一刻时间。




  到了一个路口,张启山说,我走了。




  陈深点点头,心里一片空白: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张启山说,陈深,我这些年一直在找那只二响环,有个算命的跟我说过,命中它是找不回另一只的。我不信,现在我还是不信。哪怕花再久,总有那么一天的。




  




  张启山走的时间是第二天的下午三点钟,那艘船由江上走,先到武汉,再去长沙。




  副官见到张启山时喜不自胜,也不管是在敌占区,直接吧嗒一声,笔直地给张启山敬了一个军礼,眼里有泪光。张启山淡淡,只问,城内情况如何?副官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他听。




  兵临城下,险象丛生,即使有那份作战线路,长沙城也在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




  张启山皱着眉,想着长沙的这一仗要怎么打。




  船舱的帘子被掀起,以为是什么不速之客,副官拔枪警惕,却被张启山按了回去,副官收起枪。陈深一步一步走了进来,他手上握着樱桃牌香烟的罐子,手指不经意地抖着,在上面敲出一下又一下轻轻的声音。




  张启山没有要副官下去,陈深也没有,他只是含笑地望着张启山,也不再走近。




  张启山说,来给我送别剪个头发?




  副官摸不着头脑,这是哪一出?陈深明了,他哈哈地笑起来,张启山也笑出声来,隔着几步路,他们对视。副官更加不明觉里,只是看着他们,陈深笑停了:我今天没带家伙,可不能给你剪了。




  这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陈深说完,大步走出船舱,上岸。




  






  那天下起了雪,很大,白茫茫的,陈深离开船后,他去了将军庙,他和皮皮一块儿坐在庙的门槛上,两个人静静地看着雪落在院子里,冬天荒芜的院子。陈深拿着一只口琴,他反反复复吹的是一支《送别》,皮皮说,我知道这首歌。




  陈深说,那你记得歌词吗。




  皮皮摇头。陈深一句一句的念给他听,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来时莫徘徊,来时莫徘徊。皮皮发觉不对了,他问,你为什么老是念最后一句?




  陈深说,因为我喜欢。里面有个含义在,是个盼望,像春天和黎明。春天总会来的。黎明总会来的。




  来时莫徘徊。




  来时莫徘徊。




  也许没有来时了。




  




  雪已经停了,天还没黑,这个点大概张启山的船离开上海了,慢慢的远去了。要过年了,陈深带着皮皮去买新衣服,预备新年穿。新年新气象,即使在孤岛上海,也要有底气,不能废了传统。回将军庙时是从外白度桥上走的,拉着皮皮,陈深忽然立住了,看着茫茫河面,这头是黄浦江,那边是苏州河。焦黄疲惫的斜阳照在桥上高耸的钢架上,淡淡的。




  江水奔腾,千年万年,但是没关系,有个词语叫沧海桑田,沧海都能变成桑田,那么苏州河是不是也有一天会干。




  他这么想着,就把话说了出来:不知道苏州河什么时候干。




  皮皮拉着他的手,小手冰凉,不大能理解他说什么。




  陈深忽然俯下身来,对他说,苏州河什么时候干。你记住,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东西扔在那里了。




  你干嘛要扔?




  陈深微笑,他逗孩子似的眨眨眼:因为扔在那里,我什么时候都知道那件东西在哪儿,永远不会失去。




  皮皮睁着安安静静的眼睛,有孩子式的天真:那你也永远拿不到了。




  陈深摸摸他头发,一种微笑的叹息,分不清他是快乐还是悲哀,又或是只能到这儿了,他说,很多东西,都是不言朝夕的。这世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不能辜负的东西。得不到也没什么。我们不谈这个。




  




  柒




  




  刚经过一层搜查,张启山以伪造的身份成功应付过去,船离开码头,开往武汉。这时候才算真的安全了下来,副官松了一口气,只是张启山还是冷冷地盯着什么,眼睛没有焦点。




  副官想起一桩事,掏出那只二响环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前面张启山取下来给地下党用来联络他们。




  张启山接过来,看了一眼,往手上套着,他又是那个张大佛爷了,无所不能,无惧无怕,长沙城等着他坐镇,前面是他要守卫的山河。




  场面松快不少,副官也放下心,看着窗外,感叹:上海天真冷。




  张启山没有抬头,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那只二响环,哒哒哒,哒哒哒,长长短短。




  副官说,天真冷,刚刚那人手一直在发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


  


  他想,陈深不喝酒,陈深只喝格瓦斯。但却没有说,张启山含着笑,他终于说,是啊,天真冷。




  他手指轻轻扣着那只二响环,重复刚刚陈深那个节奏。




  副官如果懂得摩斯电码,也许就会认出这是一串密码,其中藏着一句话。这是个岂敢奢言爱的世道,做得再多,说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但是没说的,他全懂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我。




  爱。




  你。




  




  一往情深深几许。




  轻舟已过万重山。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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